十年前,政治的鐘擺向左擺動。現在它蕩向了右邊。另一次政治風向上的轉變將會來臨,但前提是必須建立一支有組織的力量來引導它。
Alex V 社會主義替代(ISA德國)
(本文首次發表於2025年6月7日)
最近的葡萄牙立法選舉當中,沒有哪個政黨或聯盟擁有穩定的議會多數席位。總體而言,選舉結果代表了右翼和極右翼取得了強勢勝利,而左翼則遭受歷史性挫敗。這標誌著政治格局的急劇轉變,給工人階級和被壓迫者帶來了危險的後果。
右翼的勝利——「夠了」黨大獲全勝
「夠了」黨(Chega)顯然是當晚贏家。在短短幾年間,它在國會的席次從一席躍升為58席,並在這次大選斬獲了22.76%的選票。如此大幅成長顯示出選民投票行為的重大轉變,因為抗議選票已經從投向改良主義左翼(基本上是左翼集團和葡萄牙共產黨)改為支持民粹主義右翼。
「夠了」黨一再提到葡萄牙自1974年推翻獨裁統治以來的「50年貪腐」,因此直接利用了廣泛的社會不滿情緒。前政府(由傳統右翼的社會民主黨領導)在其執政最後幾個月的右轉,加強了「夠了」黨的反移民言論,進一步提升了他們的吸引力。
與傳統政黨不同的是,「夠了」黨以毫不掩飾的「反體制」的形象示人,從而利用葡萄牙工人階級真實的絕望和疏離感。「夠了」黨成功地接觸到了更廣泛的選民基礎,不僅包括頑固的反動派,也包括對左翼失望的一部分工人階級和以前不投票的選民。
「夠了」黨還利用了民主聯盟(AD,葡萄牙的一個傳統右翼政治聯盟,由社會民主黨和人民黨組成)對移民工人的積極逼迫,在一項精心策略的計劃之下,這些移民工人被刻意針對,以轉移更廣泛的工人階級的不滿情緒。通過「簡化」合法移民程序,民主聯盟創造了一個讓大多數移民得不到法律保護的制度,使他們更容易被剝削。同情極右翼言論的警察部隊被部署在恐嚇性的突襲行動中,意圖公開將移民非人化,從而鞏固「夠了」黨的種族主義議程在公共討論中的地位。
右翼政黨(民主聯盟、自由黨和極右翼的「夠了」黨)總共獲得超過374萬張選票,目前在230個議席中佔157席,接近議會席位的三分之二。這不是意識形態一致的「右翼運動」。這是政治代表機制的崩塌,也是對現有政治替代方案的信任崩潰。
儘管卸任總理蒙特內格羅(Luís Montenegro)深陷腐敗醜聞,并且國内局勢也不穩定,但右翼的民主聯盟仍能設法贏得選票,這主要歸功於他們能夠吸引中產階級、僱主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他們認為民主聯盟比社會黨更能維護他們的利益。
葡萄牙的這一政治時刻反映了整個歐洲、乃至全球的更廣泛的趨勢:自由民主黨派和機構被侵蝕,以及民粹右翼運動的興起。「夠了」黨體現了葡萄牙如何為世界向右轉的趨勢火上加油。即使沒有掌權,右翼勢力通常也擁有最强勁的勢頭。特朗普主義運動在歐洲三大強國(德國、英國和法國)的民調中領先,并且在拉丁美洲即將舉行的主要選舉中也佔上風。
與其國際上類似的政黨一樣,「夠了」黨的崛起得益於北約支持的軍國主義與歐盟支持的緊縮政策,而這兩種政策都受到老牌政黨的熱烈支持。這些勢力將反法西斯集會入罪化、將種族主義執法正常化,並為極右翼勢力在選舉和街頭的擴張鋪平了道路。
儘管「夠了」黨的大部分支持來自反動的社會勢力——土地所有者、僱主、房東和警察——但它在南部最貧困的地區,如波塔萊格雷(Portalegre)、貝雅(Beja)和法魯(Faro)等地的成功,顯示出它的煽動性言辭能在貧困的工人階級社區中引起共鳴,而他們過去往往被政治建制各派所遺棄。
「社會」黨和左翼的垮塌
社會黨是1974年康乃馨革命後葡萄牙的主要構造者,該黨的急速衰落是最能印證政治建制衰敗的指標。在過去30年間執政20多年之後,社會黨僅以22.83%的選票勉強保住了第二名的位置。
即使上屆社會黨政府在2022年1月贏得絕對多數,也還是在(主要以間接方式執行的)緊縮政策的重壓下垮台——留下的問題包括通貨膨脹和利率上升、公共服務崩潰,以及層出不窮的腐敗醜聞。科斯塔(António Costa)的政府成了缺乏活力的代名詞,助長了「夠了」黨對葡萄牙系統性腐敗的敘事。
「綠色」左翼組織「自由」(Livre)在這次選舉中得票率小幅增長,並對右翼採取更具對抗性的態度,但這並不能抵銷更廣泛的左翼在選舉中的倒退。左翼集團與統一民主聯盟(CDU,葡萄牙共產黨的陣線組織)處於混亂之中,分別只取得1.99%與2.91%這樣的歷史最差成績。十年前,在群眾鬥爭的白熱化時期中,兩者的民調支持度加起來經常超過20%。
這些政黨現在正在為他們在「Geringonça」時期的角色付出代價,當時他們支持社會黨政府,卻未正式加入聯合政府。左翼集團和統一民主聯盟在政治上本應挑戰建制,但卻由於充當了社會黨的附庸,反而變得與建制無法區分。它們削弱了社會動員,將不滿情緒吸收到議會的例行公事中,並喪失了作為替代方案的信譽。(譯者註:「Geringonça」意為粗陋之物,指代社會黨需要眾多其他政黨支持,從而勉強組成政府,聯盟內部各黨意識形態相左)
2010年代初期至中期,大規模的反緊縮抗議推動左翼成長的歷史時刻早已一去不復返。時至今日,左翼集團與葡共領導層仍未吸取任何教訓,也沒有提供任何明確的替代方案,只是幻想重建一個更溫和、更值得信賴的「Geringonça2.0」。
問題不僅僅在於選舉戰術,還在於這些政黨的政治取向。就在資本主義危機需要明確路線和對抗的時刻,這些政黨的領導層卻加倍奉行改良主義並令其政治更溫和。現在看來,他們與社會黨的結盟不僅看起來像是一個戰略錯誤,更是一個歷史性的錯誤:他們幫助瓦解了階級鬥爭,最終卻讓社會黨獨攬了在深層危機後「穩定體制」的政治紅利,而社會黨本身最終也因內部矛盾而崩潰。
這些黨派領導人的回應是什麼?辭職而已,對於慘敗不做任何分析。長期領導葡共的德索薩(Jerónimo de Sousa)含糊其辭地稱這是 「充滿挑戰的時代」,而左翼集團的莫塔瓜(Mariana Mortágua)則感歎「我們無法選擇所處的時代」,「力量對比對我們不利」。然而,恰恰是他們的錯誤領導使左翼處於如此艱難的時期,並強化了對左翼不利的力量對比!他們的說法意在逃避責任,因為在制度陷入危機的時刻,他們沒有提出任何願景或替代方案——他們拒絕脫離社會黨並採取革命綱領,這就令他們的支持大幅流失,並將陣地拱手讓給了極右翼。
右翼的空洞勝利
蒙特內格羅領導的保守派民主聯盟獲得了31.21%的選票。得益於從社會黨政府繼承的巨額預算盈餘,蒙特內格羅政府向特定群體(警察和士兵、醫療工作者、教師和消防員)提供了臨時優惠,以平息不滿情緒。但他在財政上的讓步是短暫的。中央銀行警告說,預算滑坡迫在眉睫,到2025年很可能無法實現歐盟的財政目標。葡萄牙第一季度的國內生產總值下降了0.5%,使情況進一步惡化。
隨著經濟的進一步惡化,特別是嚴重依賴歐盟需求的旅遊業和汽車業,葡萄牙正在進入一個可能長期不穩定的時期。尤其是汽車行業,目前正面臨著來自中國電動汽車製造商的激烈競爭。
葡萄牙民主聯盟在選舉中得票的增長幅度一般般,即使是其自由派的附屬組織、本應得票增長的「自由倡議」黨(Iniciativa Liberal, IL),也只獲得了5.5%的微弱支持率,只能吸引中產、上中產階層的少數選民。
要想在議會中確保右翼多數席位,唯一的途徑就是由民主聯盟和「夠了」黨聯合執政。然而,這樣的政府將極不穩定,這不僅是由於「夠了」黨反復無常的民粹主義,還由於保守派和激進民族主義者之間的矛盾。
接下來,隨著民主聯盟繼續向右轉,與「夠了」黨的合作正常化,拒絕與極右翼合作的「紅線」很可能會被打破。對於資產階級來說,民主聯盟與「夠了」黨的聯合或將並非匪夷所思。
法西斯主義即將來臨?
如果將這一結果歸咎於人民,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們在葡萄牙所看到的,正是歐洲總體浪潮的體現:自由派建制勢力聲譽掃地,改良主義左翼危機四伏,右翼民粹主義乘著社會不滿的浪潮洶湧而至。
「夠了」黨是一個危險、種族主義、反動的政黨。但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法西斯勢力。從歷史上看,法西斯主義牽涉到動員被激怒的小資產階級群眾,從肉體上鎮壓工人運動,並摧毀一切形式的工人組織。「夠了」黨既沒有群眾運動,也沒有明確的反革命機制,而這些正是20世紀法西斯主義的特征。然而,正如在其他國家一樣,它的崛起將使右翼分子更加膽大妄為,其中包括法西斯主義式、進行街頭武鬥的勢力在內。
「夠了」黨雖然具有鎮壓性和反動性,但仍然是資本主義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它試圖讓最受剝削和壓迫的各群體相互對立,讓工人與左翼、移民、少數民族、婦女和性少數對立起來,以轉移人們的視線、避免人們關注社會苦難的真正原因。
「夠了」黨主席文圖拉(André Ventura)一旦接近上台執政,他反體制的表象就會開始崩塌,暴露出他只是另一個反動的資本主義利益捍衛者。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夠了」黨的廣泛支持基礎就會破裂,而現在滋養著文圖拉的、尚未平息的社會憤怒將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爆發。如果左翼能夠重建,工人階級運動能夠重新振作,那麼向左翼的新轉變就會重新提上議程,為革命性變革提供可能。
隨著國際緊張局勢的升級,美帝國主義受到質疑,北約和歐盟的軍國主義愈演愈烈,政治中間派或將繼續崩潰,將更多人推向激進的政治選擇。葡萄牙也不例外。
左翼的任務:自下而上的重建
十年前,政治鐘擺向左擺動。現在,它向右擺動。另一個轉折將會到來,但前提是必須建立一支有組織的力量來引導它。
我們在今年早些時候葡萄牙鐵路公司的罷工中看到了這種潛力,罷工造成了交通癱瘓,擾亂了競選活動。這次罷工的參與率達到了100%,其中包括可能投票支持「夠了」黨的工人。
葡萄牙鐵路公司的罷工揭示了工人階級巨大的潛在力量,這種力量需要組織起來、政治化並動員起來。當工人們集體行動起來時,資本主義和極右勢力賴以生存的所有分化手段都將被擊潰。在糾察線上,少數群體、性少數、移民和所有葡萄牙工人將並肩作戰,找到共同的鬥爭目標。
當務之急是重建一個自下而上的工人階級左翼,一個明確識別敵人——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並採取革命社會主義方案的左翼。真正的替代方案不能建立在對Geringonça的緬懷的基礎上,也不能建立在對憲法價值和「四月的征服(康乃馨革命)」的模糊呼籲上。現在這一代人認為現行制度腐敗且破碎,Geringonça和所謂的憲法價值對他們而言幾乎毫無吸引力。在憲法權利的物質基礎日漸被侵蝕之時,若要將葡萄牙革命後通過的憲法視為抵禦法西斯主義的盾牌,那就是將形式誤認為實質。
當工人無房可住、公共醫療崩潰、工資被通脹侵蝕時,憲法的保障就毫無意義了。在崩潰面前堅持體制內的行動不是應有的戰略,而是意味著癱瘓。若要實現改變,我們不能通過道德說教或對於議會手段的幻想,而是要通過階級鬥爭、革命社會主義思想和群眾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