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房地產公司恆大集團陷入了償債困境。如果恆大崩潰,那麼中國經濟、中共獨裁和全球資本主義都將受到巨大衝擊。ISA與中國勞工論壇的Vincent Kolo討論了可能發生的情況。
ISA報導
ISA:恆大最近廣受關注。它是怎樣的一家公司?這怎麽變成了大新聞?
VK:恆大是中國第二大房地產開發商,而它如今正面臨著破產。恆大建造了超過1200萬套房屋,相當於英國住房總量的一半。
當前危機的一部分影響,在於它目前有160萬套未完工的住房。中國的許多房地產開發商偏好於預售房屋,讓人們在房子開工前就為自己的新家付款。現在很多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因為如果公司倒閉,他們就無法拿到自己的新房子。
恆大擁有價值3000億美元的債務,規模相當於愛爾蘭全國的國債。9月底,國際債券市場上的恆大美元債務陷入違約。而在中國境內,自今年3月以來,恆大就已經在拖欠債務了。它向債權人、供應商和與其簽訂合同的建築公司打了1000億美元的欠條——其中許多也許永遠得不到償還。
令人擔憂的是,恆大正在崩潰。如果恆大崩潰且沒有得到政府救助,中國房地產行業就可能崩盤。這場危機可能會蔓延到與房地產市場密切相關的銀行體系,然後中國將發生一場金融危機,帶來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後果。
ISA:有人將恆大比作雷曼兄弟——如何評價這種比較?
VK:這種比較對也不對。顯然,恆大不是一家雷曼兄弟那樣的投資銀行。中國的金融體系與歐美不同,它基本上由國有銀行主導。銀行體系受外匯管制和資本管制的保護,貨幣不能自由兌換,所以中國更能抵禦金融動盪——但做不到完全抵禦,所以中國會發生危機,但不太可能發生西方資本主義那樣的經濟危機。
從某種意義上說,「恆大不是新的雷曼兄弟」是對的。但中國銀行業危機的風險確實存在,習近平政權為此實施了前所未有的嚴格資本管制。對加密貨幣的禁令和去年對螞蟻集團(馬雲的阿里巴巴旗下的金融科技公司)的打擊就是這方面的例子;如今甚至連省際交易現在也更加困難了。
其次,雖然雷曼兄弟的崩潰沒有導致2008-2009年的金融危機,但它急劇地加速了危機進程。資本主義的危機早已顯現,即使布殊政府介入拯救了雷曼兄弟,危機也不會被阻止,它只會以不同的形式爆發。
恆大是一場更大風暴的徵兆。
ISA:直到2008年,美國和中國的房地產泡沫似乎都在同步膨脹——但2008年後,美國泡沫破滅,而中國房地產泡沫繼續增長。這意味著什麼?
VK:2008年是一個轉折點,但此後導致全球危機的根本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其後債務在世界範圍內爆炸式增長,中美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債務泡沫。
在美國,廉價信貸和零利率使股票市場的市值從2008年之前GDP的140%增長到今天的200%。
但在所有主要經濟體中增長最快的中國,股市的影響是次要因素。房地產市場在中國起決定性作用。現在中國城市所有房產的市值之和相當於其GDP的5倍,這個比例完全脫離了實體經濟。相比之下,2020年美國所有房地產的市值約為GDP的兩倍。
中國人口大約是美國四倍,每年建造的房屋數量是美國的十倍。雖然這聽起來不錯,但很多普通人買不起房。世界上房價最貴的五個城市中有四個在中國。中國住房市場自1998年開始私有化,社會化的住房很少。中國有足足93%的住房被拋進了房地產市場,這個比例遠高於美國和歐洲。雖然很多人買不起新房,但富人、政府官員和富裕中產階級卻用房地產來投機,於是大量房屋閒置。 2017年,有20%的城鎮住房是空置的。資本遭到了極度浪費和非生產性的使用,於是中共認為必須進行干預。
戶口簿
中國的另一個問題在於人民被戶口制度所區隔。戶口將人口分為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儘管中國現在已基本城市化,但大多數人口仍被登記為農村人口。城市也分等級,農村居民幾乎永遠不能獲得一線城市——例如上海和北京——的永久居留權。
而恆大更注重三四線城市。三四線城市是更多普通工人階級居住的地方,最能感受到財產危機的地方,也是《金融時報》或《華盛頓郵報》的記者不會去看的地方。在中國大多數城市(約四分之三)增長陷入停滯的情況下,資本投入房地產開發部分原因是人口危機。人口萎縮是中國獨裁統治的一大危機。所以哪裡有建造越來越多大型住宅項目的必要呢?
ISA:您如何看待房地產市場的危機?
VK:中國的房地產泡沫已經到了極限。它正在破裂。我們無法肯定泡沫將如何破裂,但我們可以肯定恆大危機標誌著一個轉折點。
房地產市場佔中國GDP的29%,對中國經濟增長至關重要;而現在整個行業都很可能陷入危機。恆大是危機中最引人注目的公司,但危機的波及範圍遠不止恆大一家,其他房地產行業公司也在拖欠債務、過度擴張、瀕臨倒閉。這意味著房地產市場不再是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了。
中美帝國主義之間的冷戰正在加劇習近平政權經濟現代化的壓力。但隨著去全球化的影響,現在的國際環境已經完全不同了。中國正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受到美國資本主義的制衡和阻撓。因此,中國政府決定咬緊牙關,打擊房地產行業的過度槓桿,遏制資源的巨大消耗。
習近平採取了「嚴厲的愛」方式,讓經濟擺脫浪費、投機、過度投資和過度負債,並在去年對房地產行業實施了所謂的三條紅線。只有滿足一定負債資產比率、淨債務權益比率以及現金短期借款比率標準的公司才能進入信貸市場。恆大一直缺乏正常來源的資金,因此違反了全部三條紅線,轉向舉債。越來越多的房地產開發商現在正在做與恆大相同的事情——預售住房,並用預售款還清債務。
面對這個災難性的循環,我們不知道政府會保持強硬,還是選擇讓步,以免房地產泡沫失控並拖垮整個經濟。
ISA:金融專家擔心恆大倒閉對銀行家、投資者等的影響。但是普通人呢?崩潰會影響沒有房子的人嗎?那些直接和間接為恆大工作的人呢?
VK:除了少數所謂的工人貴族,中國的大多數工人都被排除在這個過程之外,他們無力購買這些房子。所以恆大倒閉對工人階級的影響將是複雜的。如果房地產市場崩潰,房價暴跌,甚至可能還會受到一些人的歡迎。
但一些城市白領不僅投資了自己的畢生積蓄,還投資了父母和親戚的錢來買房。對於他們來說,房價暴跌將是一場災難。他們將面臨2008年後美國、愛爾蘭、西班牙和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這對中國政權來說是一個危險信號,因為如果這種情況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發生,就會滋生大規模的社會不滿。
恆大員工人數約為160,000人。恆大的職員主要是銷售人員、經理、規劃師和會計師,他們非常擔心會失去工作。而實際的建築工作外包給臨時僱傭農民工的公司,民工在非常嚴酷的條件下以低工資工作。工作完成後,他們就被解僱,然後去其他地方工作。如果恆大倒閉,建築業和公司供應鏈中的三到四百萬個工作崗位將受到威脅。如果再有十個左右的規模較小的「恆大」受到威脅,就業和更廣泛的經濟就會受到嚴重影響。
ISA:有報導稱,中國已經發生了抗議。它們分佈廣泛嗎?
VK:幾個月來一直有抗議活動,各種各樣的人要討回他們的錢;有時是工人,有時是包工頭。超過80,000名恆大員工向公司「借出」資金——據一位恆大經理稱,總額約為155億美元。領導們誘使員工購買所謂的理財產品,承諾提供非常有吸引力的利率,以幫助公司擺脫困境。這些員工不是投機者,在你說他們「該死」之前,但他們投資往往是為了保住工作,或者為以後的生活賺取一點利息;比如一名患有癌症的婦女試圖藉此籌集治療資金。
在幾個城市,以恆大員工為主體的人們憤怒地聚集在公司辦公室外,要求退款。現階段的憤怒不是針對習近平,也不是針對中共,而是針對恆大。但如果政府不介入,怒火就將蔓延。
ISA:您認為習近平將如何應對這場危機?
VK:在公開場合,政府幾乎什麼也沒說。太不可思議了,全球媒體都在報導恆大,除了中國。然而,政府正試圖利用這場危機向其他房地產公司施壓,迫使其減少債務負擔。這就像一場膽小鬼博弈——政府採取強硬態度,整個房地產行業存在崩潰的危險,雙方都在等對方先退縮。
我認為他們將使用多種措施。中共的做法將是正式否認他們正在拯救恆大,但在地方將進行各種干預和救助,以防止事情鬧得太大。首先,對於已經購買了160萬套未完工房產卻拿不到的人,國企和地方政府將會接管廣州足球場、恆大擁有的球隊等資產,然後出手完成建設。所以預售的房屋可能不會成為社會不滿的根源。部分理財產品的境內持有人可能會得到部分補償,但國際上的投機者可能不會得到任何補償。
我認為恆大不會得救。習近平政權計劃用它來教訓其他人,建立對房地產行業的紀律和控制。但問題是他們能成功嗎?這是一項非常、非常複雜且危險的工作。沒人能控制泡沫。因此,中共政權的計劃存在很多風險。
ISA:一直有人批評恆大遵循中國資本主義的「走出去戰略」,由債務推動快速增長。這個模型現在失敗了嗎?
VK:「走出去戰略」更多地指的是像華為這樣的國家領先品牌,這種模式推動其在全球市場上取得成功——直到被特朗普和拜登遏止。如今的華為是一家陷入困境的公司。
恆大在國際市場上並不是特別活躍。它在很大程度上遵循債務驅動的模式。多年來,中國一直在重走日本的路。如同常常被提及的一樣,1989年東京皇宮周圍的房產價值超過了整個美國加州。日本資本主義從未在隨後房地產泡沫的破滅後真正復甦。它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停滯,去年的經濟規模才達到1995年的水平。這可能就是中國經濟的未來前景。
當然,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中國,後果就更為災難性了,日本的社會福利要比中國要堅實得多。
由於「戶口」,農村人口被排除在失業救濟金制度之外,而城市人口只有一部分會得到一些救濟。絕大多數人口完全沒有保險。所以,2008年發生在日本或西方資本主義的那種危機不會在中國發生。在中國,低福利與低生活水平下的危機將更持久,並為中國帶來革命性影響。
ISA:國際上有些左翼認為中共政權能依靠強大的國家體系控制住危機。你同意這一說法嗎?
VK:中國經濟的運作方式確實有所不同,但它仍然受制於資本主義經濟規律。中國政權正是通過鼓勵像恆大這樣的公司發展來避免了2008年席捲世界其他地區的危機。大量信貸流入房地產市場,通過建築熱潮增加對原材料的需求,並以債務為基礎推動經濟發展。通過這種方式,中國似乎渡過了危機,還帶動了澳洲等經濟體的增長。
但今天,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習近平不得不直面風險,形勢很絕望。那些對中共政權抱有幻想並認為它可以避免危機的左翼犯了根本性錯誤。中共唯一的機會是再次打開信貸龍頭,進一步擴大泡沫,延緩其破裂。即使這樣引導資本主義發展,他們也無法無限期地避免危機,最終矛盾依舊會爆發。
ISA:中共對恆大採取的行動將如何影響其「共同富裕」的承諾?
VK:中國共產黨的「共同富裕」是一個空洞的口號,與社會主義沒有任何關係。100年前,孫中山國民黨就已經提出「均富」。它也是一個模糊的口號。政府可以感受到貧富差距帶來的巨大壓力,而中共要為此負責。在禁止工會的獨裁統治下,無論它如何攻擊私人資本主義部門,工人的工資和生活條件都不會改善。
令人驚訝的是,國際上一些左翼認為中共政權是社會主義的,他們認為即使中國有一個佔GDP29%的龐大的、私有的、投機的、資本主義的房地產市場,中共也不需對此負責。
恆大老闆兼董事長許家印在共產黨內已經有了35年的黨齡,他是政協的一員,政協是全國人大的雙胞胎。在習近平成為最高領導人的2012年,許家印戴著超貴的愛馬仕金腰帶出席政協會議,還成為了社交媒體上的熱門話題。他曾兩次成為中國首富。他的整個商業生涯都與中共精英交織在一起。
許家印的腰帶
恆大的許多項目都是由地方政府融資的,當前中國地方政府的一半收入來自土地出售。出售最賺錢的土地為全國的中共精英們提供了腐敗收入,但他們已經感受到土地銷售急劇下降的壓力。所以,如果泡沫真的破滅了,浪潮將波及整個地方政府。
房地產老闆們一直在建立龐大的龐氏騙局,靠欺騙人們來不斷詐取巨額財富。許家印本人幾乎肯定會從億萬富翁的位子上掉下來,他很可能會因為恆大危機而入獄。像習近平政權這樣的專制資本主義政權有時起訴甚至判一些商人死刑,但這並沒有改變經濟的資本主義基礎。
ISA:可能是因為有報導稱中國政府將優先考慮國內利益而不是外國債券持有人的利益,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呼籲北京在處理恆大問題時「採取負責任的行動」。這將如何影響中美之間不斷發展的緊張局勢?
VK:恆大的問題不僅僅是中國的問題。如果恆大確實標誌中國房地產行業普遍危機的開始,全球都會受到影響。
布林肯正試圖向中國政權施加壓力,以保護一直在購買這些垃圾債券的對沖基金和華爾街投機者的利益。順便說一句,英國匯豐銀行和瑞士瑞銀等西方銀行計算出恆大債券仍有可能獲得回報,所以即使它們一文不值,也仍在購買它們。我認為中國政權會對他們不屑一顧。其首要任務是防止國內動亂。
但這對美國來說是個問題。有趣的是,一些國際上資本主義立場的分析家的語氣發生了變化。自冷戰開始以來,他們一直在說「中國是一個威脅,因為它太強大了」。但現在,有越來越多的文章認為「中國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弱」。中國的威脅不在於「它正在超越美國」,而是因為它的經濟危機正在將全球資本主義拖下水。
自2008年大衰退以來,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率約為28%。大家都知道,正是因為恆大這樣的公司在建房子,所以澳洲的煤炭、巴西的鐵、非洲拉美的原材料都是高價進入中國市場的。中國在全球進行中的基建中佔額目前為32%。
2020年,哈佛大學學者羅格夫(Kenneth Rogoff)和清華大學楊元辰認為,「即使沒有銀行對危機的放大且考慮到正在抵押中的住房,房地產市場下滑20%也可能導致GDP下降5%至10%。」他們描繪的場景並不令人意外。今年8月,房屋銷售同比下降20%。9月份,這一比例增加到30%。如果該市場繼續以這種方式崩潰,不僅對中國,而且對整個全球經濟而言,都是一個嚴重問題。相比之下,金屬價格急劇下跌已經不足慮了。
美國已經做好了面對與中國長期冷戰的準備,但深陷危機的中國也能使美國遭受嚴重損失。
ISA:社會主義者將如何處理這種問題?
VK:中共不是社會主義政黨,而是由許家印這樣的億萬富翁組成的資本主義專制政黨,習近平及其家族也非常富有。對於他們而言,實行社會主義政策就等於推翻自己。
真正的社會主義政策是什麼?社會主義政策意味著將房地產公司國有化——中國的房地產公司有些是國有的,有些像恆大這樣的則是私有的。但是真正的國有化需要勞動者、公民代表和工會的民主計劃,而這在中國是不存在的。公有制和民主規劃才是國有化的關鍵。
如果一個城市的公寓五分之一是空置的,工人政府就應該沒收它們,只在極少數所有者遭遇財務困境時才支付沒收房屋的賠償金。這樣,數以百萬計的住房單位就可立即用於社會住房。政府將以低租金出租而不是出售房屋,全面改造住房市場,使其不再是昂貴的預售公寓市場。
房地產行業是中國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我們不可能孤立地規劃房地產行業。規範房地產行業需要更廣泛的經濟上的,包括金融體系的社會主義轉型。這樣,房貸就可以被取消,資源就可以用來滿足普通人的需要。
生活在大城市的農村戶口工人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屋,通常兩三個家庭擠在一套骯髒、狹窄的住宅里。政府沒有資源來提供所需的醫療保健、失業津貼和養老金。實現房地產改革的關鍵之一是取消戶口制度,但僅僅取消戶口制度並不會憑空帶來充足的社會基礎設施。因此,要廢除戶口,就需要對整個政府和金融體系進行徹底的、革命性的改革。
這些問題是環環相扣的。中國沒有工會,也就沒有發展計劃機制的基礎,也就不可能避免恆大危機等問題。唯一的辦法是將所有經濟決策置於工人階級的民主控制之下,這意味著工人在民主的黨派、工人組織,尤其是工會中的自我組織。所有這一切都需要一場革命鬥爭——我們要有一個革命綱領,我們要爭取充分和直接的民主權利,推翻中共獨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