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蘭事件的總結算
托洛茨基
(1940年4月25日)
他們不能預見
夏克曼和盤納姆寫道:「我們」預見到斯大林與希特勒的同盟。但搶佔東波蘭呢?侵略芬蘭呢?「我們」卻沒有預見到這些事情。這種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得「我們」非完全改變政策不可。
這些政治家受一種印象負累,彷彿斯大林需要與希特勒同盟,為的是兩人同滾「復活節的蛋」。他們預見到同盟(何時呢?何處呢?),但預見不到這同盟是為了什麼。
他們承認工人國家有權在帝國主義陣營中間耍手腕,有權同這個帝國主義訂約以反對那個帝國主義。這種條約的目的,顯然是為了保衛工人國家,為了取得經濟的,戰略的及其它的利益,若是環境允許的話,而且是為了擴充工人國家的基礎哩。墮落的工人國家,圖謀以它的官僚方法來達到這些目的,而官僚方法每走一步都要與世界無產階級利益相衝突。但是克里姆林宮圖謀在它與希特勒同盟之中取得盡可能多的利益──這之間究竟有什麼如此出人意外的,如此不可預見的呢?
我們那些倒運的政治家如果預見不到「這個」,那只因為他們不能將一個問題認真想到底。1939年夏天,克里姆林宮與英法代表團商談時候,就公開要求軍事控制波羅的海諸國。只因英法拒絕他這要求,斯大林才斷絕了談判。僅僅這件事,就明白指示德蘇協定至少要保證斯大林控制波羅的海諸國。全世界凡是政治上成熟的人,都要恰恰從這觀點來看這事情,自己問道:斯大林究竟將如何成就此事?他將訴諸武力麼?等等。然而事變進程,依賴希特勒多過於依賴斯大林。一般說來,具體的事變是不能預言的,但其大體方向,如事實所啟示,則並不含有什麼根本上新的東西。
由於工人國家的墮落,等到第二次帝國主義戰爭將爆發時,蘇聯國力比英法的弱得多。斯大林與希特勒訂約,目的在於保障蘇聯免受德國進攻,以及一般地免得捲入大戰。希特勒奪了波蘭,需要在東邊保護自己。斯大林則得到希特勒允許侵佔了東波蘭,為了多得一些保障,防備希特勒進攻蘇聯西疆。然而結果蘇聯和德國相接壤了,因此德國勝利後進攻蘇聯的危險更加是直接的了,斯大林之依賴希特勒也就大大增加了。
瓜分波蘭的把戲要在斯堪的那維亞舞台上續演。希特勒一定會暗示他的「朋友」斯大林,說他計劃奪取斯堪的那維亞諸國。斯大林也一定會嚇出一身冷汗的。總之這事表示德國完全支配波羅的海和芬蘭,因而對於彼得格勒構成直接的威脅。斯大林又須想法多得一些保障,以防備他的盟友,──這次是在芬蘭下手。然在那裡他遇到嚴重抵抗。軍事行動遷延不決。此時,斯堪的那維亞半島要成為大戰場了。希特勒已經完成了突擊丹麥和挪威之準備,要求斯大林快點媾和。斯大林不得不中止他的計劃,放棄芬蘭蘇維埃化。以上便是歐洲西北角事變過程的顯明的要點。
帝國主義戰爭中的弱小國家
在世界戰爭條件之下,要從「民族獨立」,「中立」等等觀點來處理小國命運問題,那還是受帝國主義神話所拘束的。人家爭的是世界統治權。蘇聯生存的問題將順便解決。蘇聯問題今天還在戲台背後,但到了一個時候將搬出檯面的。至於那些小國和次等國,則它們今天就已操在大強國掌握中了。它們僅僅保著一種自由,而且是一種極有限制的自由,即他們還可以自己選擇他們的主人。
在挪威,兩個政府爭鬥了一個時候:挪威納粹黨政府,在南方有德國兵隊保鏢,而老社會民主黨政府,在北方,和他們的國王一起。挪威工人應當擁護「民主」陣營來反對法西斯麼?依照西班牙先例,初看時,似乎應當擁護的。事實上,那是絕大的錯誤。在西班牙,是單獨一國的內戰;外來的帝國主義強國干涉,本身無論如何重要,總是屬於次要性質。至於挪威,則是兩個帝國主義陣營間直接衝突,相互作戰的兩個挪威政府不過是帝國主義手裡的輔助工具罷了。在世界戰場上,我們不擁護協約國陣營,也不擁護德國陣營。因此我們沒有絲毫理由或借口來擁護挪威國內這個或那個臨時工具。
對於芬蘭也應當採取同樣的看法。從世界無產階級戰略觀點來看,芬蘭的抵抗並不比挪威的抵抗更加是一種獨立的民族自衛行動。這點,芬蘭政府自己就證明得最明白,──它寧願停止一切抵抗,而不願完全變為英法美諸國的軍事根據地。次要的因素,如芬蘭或挪威民族獨立,保衛民主等等,本身無論如何重要,現在都已夾纏於那些無限強大得多的世界力量的鬥爭之中,而完全附屬於這些力量了。我們必須把這些次要因素置於度外,而依照根本的因素來決定我們的政策。
第四國際論戰爭的綱領,六年以前就已透徹回答這個問題了。綱領中說:「民族自衛思想,尤其與保衛民主思想相合一的情形下,最容易被利用去欺騙小國和中立國的工人(瑞士,尤其是比利時,斯堪的那維亞諸國……)」以後又說:「惟有小資產階級的蠢才(如羅勃·格林),從瑞士一個偏僻鄉村出來的,才能認真相信,他被牽入的世界戰爭,乃是保衛瑞士獨立的一種手段。」同樣愚蠢的其它的小資產者也幻想世界戰爭是保衛芬蘭的一種手段,幻想可以根據紅軍侵略芬蘭這類策略上的小事,來決定無產階級的戰略。
喬其亞與芬蘭
正如在反對大資本家的罷工之中,工人們時常連帶地,使那可尊敬的小資產者的產業陷於破產,同樣,工人國家與帝國主義作戰的時候,或尋求軍事保障以防備帝國主義的時候,即使這個工人國家是健全的和革命的,也要被迫侵犯這個小國或那個小國的獨立。國內的或國際的戰場上,階級鬥爭之殘酷無情,只能引起民主派庸夫俗子流淚,卻不會使無產階級革命家感傷。
蘇維埃共和國,1912年,曾強迫喬其亞蘇維埃化,那裡本是帝國主義進攻高加索時一個洞開的門戶。若照民族自決原則,則有好多話可說,來反對這個蘇維埃化。若從擴大社會主義革命陣勢的觀點看來,則軍事干涉一個農民國家,也是一個很成問題的事情。若因工人國家受了敵人包圍而圖自衛,則此強迫蘇維埃化就可以辯護的了:救護社會主義革命,先於形式的民主原則。
世界帝國主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利用這個強迫喬其亞蘇維埃化的問題,做動員世界輿論以反對蘇俄之借口。第二國際在此運動中佔領導地位。協約國圖謀準備一個可能的新的軍事干涉以反對俄國。
恰恰同喬其亞事件一樣,世界資產階級此次也利用了侵佔芬蘭事件來動員輿論反對蘇聯。社會民主黨此次也出來做民主的帝國主義之前鋒。那個驚惶奔馳的小資產階級的不幸的「第三陣營」則充當後衛。
然而這兩次軍事干涉之中雖然有顯明的相似之點,卻也有深刻的差異:現在的蘇聯遠非1921年的蘇維埃共和國了。1934年第四國際論戰爭的綱領說:「蘇維埃官僚政制醜惡駭人的發展,以及勞動者生活條件之困苦難堪,極度減弱了蘇聯對世界工人階級的吸引力。」蘇芬戰爭,明白而完全地表現出:在十月革命發祥地彼得格勒炮程所及之處,現時蘇維埃政策也無能施行吸引力了。但並不能由此推論出:必須把蘇聯放棄給帝國主義;我們只能斷定蘇聯必須脫出官僚分子之手而已。
「何處有內戰呢?」
「但芬蘭何處有你所允諾於人的內戰呢?」──那些反對派領袖說,他們如今成了「第三陣營」的領袖。我沒有允諾什麼。我只分析了蘇芬衝突繼續發展下去時一種可能的出路。佔據芬蘭若干根據地,和佔據芬蘭全國,有同樣程度的可能性。佔據若干根據地,必然以維持其它部分資產階級政制為前提。若是全部佔領,則必須實行社會變革,此非工人和貧農加入國內戰爭就辦不到。起初莫斯科和赫辛福間外交談判,指示人以企圖用對其它波羅的海諸國辦法來解決芬蘭問題。芬蘭的抵抗使克里姆林宮不得不訴諸武力。在廣大群眾面前,斯大林惟有把芬蘭蘇維埃化才能替戰爭辯護。顧錫寧政府之任命,表明等待芬蘭的將不是波羅的海諸國的命運,而是波蘭的命運了,──在波蘭,不管「第三陣營」那些業餘的專欄作家如何塗抹,斯大林不得不發動國內戰爭並改變財產關係。
我屢次詳細說明,如果芬蘭戰爭不匯流於大戰之中,如果斯大林不因為外來的威嚇而後退,那麼他一定要實行蘇維埃化芬蘭。這件工作本身比蘇維埃化東波蘭困難得多。在軍事觀點上更困難些,因為芬蘭準備得更好。在民族觀點上更困難些,因為芬蘭具有長久的民族鬥爭傳統,要求脫離俄羅斯而獨立,而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則本是反對波蘭的。在社會觀點上更困難些,因為芬蘭資產階級以自己的辦法,創立了一個農業的小資產階級,而解決前資本主義的土地問題。然而斯大林若戰勝了芬蘭,仍然能夠或多或少得到芬蘭工人和小農之助而推翻已存的財產關係。
那麼斯大林為什麼不實行這個計劃呢?因為資產階級輿論大動員起來反對蘇聯。因為英國和法國認真考慮軍事干涉問題。最後──次序居後,並非重要性居後──因為希特勒不能再等待。英法軍隊出現於芬蘭將直接危害於希特勒的斯堪的那維亞計劃,這計劃本是立足在陰謀和突擊之上的。陷於兩面夾攻──一面協約國,一面希特勒──的地位,斯大林於是拋棄了蘇維埃化芬蘭,而限止於佔據若干戰略上的陣地。
「第三陣營」(驚惶奔馳的小資產階級分子)那些人物,現在雜湊了一種議論,認為:托洛茨基從蘇聯的階級性推演出芬蘭有國內戰爭;既然無國內戰爭發生,那就表明蘇聯不是一個工人國家了。事實上並無需要從蘇聯的社會學定義,用邏輯方法,「推演出」芬蘭有可能的國內戰爭;──只消根據東波蘭經驗就夠了。那裡發生的財產關係的顛覆,僅能由十月革命產生的國家來完成。克里姆林宮寡頭政治,為了在特殊條件之下求自保,不得不在波蘭進行這種顛覆。並且沒有絲毫理由可以懷疑,在相同條件之下,他們在芬蘭也會重演這個事業。我所指明的,只此而已。但在鬥爭過程中,條件改變了。戰爭同革命一樣,常常有突然的轉變。紅軍方面一經停止軍事行動,芬蘭國內戰爭自然談不上了。
每個歷史診斷都是有條件的,診斷愈具體,則依賴於條件者愈多。診斷並非開支票,可於某年某月某日兌現。診斷僅僅指出事變發展的一定趨勢而已。但還有他種力量和傾向與此趨勢同起作用,到某一時候開始佔據支配地位。那些要求準確預言具體事變的人,請求教於占星家罷。馬克思主義的診斷只能幫助確定方向。我屢次聲明我的診斷是有條件的,是許多可能的演變之一種。芬蘭暫時走上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的命運,而非東波蘭的命運,像這種第十等的歷史事實,現在若要緊緊抓住如同救命的岩石,那只是沒出息的學究們做的事情,或者──「第三陣營」的領袖們做的事情。
保衛蘇聯
斯大林之進攻芬蘭自然不僅僅是為了保衛蘇聯。蘇聯的政策是受拿破侖主義官僚所領導的。這些官僚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的權力,自己的威望和自己的進款。他們保衛自己比保衛蘇聯精明得多了。他們保衛自己,不惜犧牲蘇聯,不惜犧牲世界無產階級。這一點,在蘇芬衝突全部發展之中表現得太明白了。因此我們不能直接地或間接地替侵略芬蘭負絲毫的責任,這個侵略不過是拿破侖主義官僚政策鏈子當中單獨一環罷了。
與斯大林團結一致,辯護他的政策,分擔他的責任,如三倍無恥的共產國際所做的,──這是一件事情;向世界工人階級解釋,無論斯大林犯了多大罪惡,我們絕不能容許世界帝國主義粉碎蘇聯,重建資本主義,化十月革命國家為殖民地,──這又是一件事情。這個解釋也就是我們保衛蘇聯的根據。
那些看機會的失敗主義者,即那些失敗主義的冒險家,他們允諾於協約國干涉時改變他們的失敗主義政策為保衛主義政策,以此圖謀解除他們的難題,──然而這是可恥的遁辭。依照一個記秒鐘來決定政策,一般說來本是不容易的,何況在戰時條件之下。當蘇芬戰爭最緊張的幾天,現在知道,協約國參謀部曾決定:惟有用空軍炸毀穆曼斯克鐵路這個辦法才能認真而迅速地援助芬蘭。從戰略觀點上看,這是完全對的。協約國空軍干涉和不干涉問題,懸於一發。「第三陣營」的根本立場似乎也掛在這根頭髮上搖擺。但我們一開始就認為必須依照戰爭中根本的階級陣營來決定立場。這是可靠得多。
已得陣地不可送給敵人
失敗主義政策並非懲罰某一政府以前犯的這個或那個罪惡,而是從階級關係做出來的結論。在戰爭中,馬克思主義路線並非建立在抽像的道德和感情之上,而是建立在某一政制與其它政制相互比較之社會的估價之上。我們擁護阿比西尼亞,並非因為阿比西尼亞皇帝政治上或「道德上」優於莫索裡尼,而是因為保衛落後國家以反對殖民地侵略,乃是對於世界勞動階級大敵人帝國主義之打擊。我們保衛蘇聯,與莫斯科「皇帝」政策並不相干;我們從下面兩個根本理由出發:第一,蘇聯的失敗將供給帝國主義以新的資源,並能多延資本主義社會好幾年殘喘;第二,蘇聯社會基礎,若是清除了寄生的官僚主義之後,還能夠保證經濟上和文化上無限量的進步,至於資本主義社會基礎則除了繼續腐爛以外沒有其它的前途了。
最能揭破那些喧鬧的批評家的假面具的,就在於:當斯大林毀滅布爾什維克黨,絞殺西班牙無產階級革命,借「人民陣線」和「集體安全」的美名出賣世界革命時候,他們仍舊認為蘇聯是一個工人國家,仍舊認為必須保衛蘇聯;可是這個斯大林一經侵入「民主的」芬蘭,帝國主義民主國資產階級輿論(他們掩蓋並贊成斯大林對於共產黨員,工人和農民所犯的一切罪惡)一經大聲叫喊反對,我們的那些革命家就立刻宣佈:「是的,這是不能容忍的!」那些革新家跟在羅斯福屁股後頭對蘇聯宣佈一個道德的禁運。
那個博學巫醫盤納姆的推論,以為我們保衛蘇聯就是保衛希特勒。這個邏輯乃是小資產階級蠢笨思想之最好的小標本,這種思想企圖強納矛盾的現實於平面的三段論法範圍之中。布勒斯特和議後,工人們保衛蘇維埃共和國,這是擁護霍亨佐倫麼?是呢,不是呢?第四國際論戰爭的綱領,曾詳細解釋這一問題,其中確定地說:蘇維埃國家和這個或那個帝國主義國家訂了條約,絕不束縛這個國家內革命黨的行動。世界革命利益超出於單獨的外交結合之上,無論這外交結合本身是如何未可非議的。我們保衛蘇聯時,比盤納姆一夥人更加認真地反對斯大林,反對希特勒。
不錯,盤納姆和夏克曼並不寂寞。雷翁·朱奧,有名的法國工賊,也氣憤於「托洛茨基派保衛蘇聯」。他不氣憤,誰氣憤呢?但是我們對於蘇聯的態度,正是我們對於法國「總工會」的態度:我們保衛它,抵抗資產階級的進攻,雖然它受了雷翁·朱奧一類的流氓所領導,他們每一步都欺騙工人,出賣工人。俄國孟什維克派也在叫喊:「第四國際走入死巷去了」,因為第四國際仍然承認蘇聯是個工人國家。這些老爺自己就是第二國際黨員,第二國際是受那些有名的工賊如惠士曼和萊昂·勃倫領導的,他們於1936年6月出賣了一個特別順利的革命局勢,因之使目前的戰爭成為可能。孟什維克派承認第二國際屬下的政黨為工人黨,卻不承認蘇聯為工人國,為了官僚叛徒站在蘇聯頭上。說謊夾著無恥和犬儒主義。斯大林,莫洛托夫等人,作為一個社會層來說,同勃倫,朱奧,西特冷,托馬塞士等相比,不更好些,也不更壞些。二者中間不同的,僅僅在於斯大林等人利用又削弱社會主義發展的有生氣的經濟基礎,而勃倫等人則緊緊攀住資本主義社會的完全腐敗的基礎。
必須認為工人國家是從無情的歷史試驗室裡產生出來的,而不是一個「社會主義」教授拿指頭挖鼻子沉思之中想像出來的。革命者的責任在於保衛工人階級已有的勝利品,即使這勝利品受了敵方力量壓迫變為畸形。凡不能保衛舊陣地的人,永遠征取不到新的陣地。
1940年4月25日